一九八零年秋,我就读河大中文系;求学四年,未曾谋面系里四大家(其他三大家是任访秋、高文、华中彦)之一的于安澜先生。但同学们私下传颂颇多,说于先生中学时深受国文教师范文澜的赏识。大学期间得到了冯友兰、郭绍虞、嵇文甫、董作宾等名师的悉心指导。在燕京大学读研究生时期,凭借一部《汉魏六朝韵谱》(三册)在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。钱玄同、刘盼遂、闻在宥、王力等语言学大家纷纷撰文称赞。全校师生均称于先生是古文字学家、音韵学家、美术史家、书法家“四位一体”的大家;每每听到这些,心中遗憾越重。
01
时隔两年的一九八六年九月,我考入母校的古代汉语助教进修班。这一年,受国家教委委托,河大承接了古代汉语和中国古代史两个助教进修班,共招生二十人。我们古代汉语助教班的十名同学分别来自福建、安徽、黑龙江、山西和河南五省;其中,只有我一个是本校毕业生,而且年龄最小;一报到,教研室主任董希谦先生和班主任王浩然先生就找我谈,说:“你当班长,为同学们跑跑腿服服务,转达同学们的诉求,让大家学习愉快。”看着二位老师那和蔼而殷切的目光,我就愉快领命了。让同学们没有想到的是:第二天中午,学校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宴,于安澜先生作为教研室重量级人物出席了宴会。宴会由校长助理王绍令老师主持。宴会上,来自安徽的也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常洪学长代表同学致答谢辞。出人意外的是,常洪当众向于先生索要一幅墨宝。因为在河大于先生以“三不写”著称。应景笔会不写、一般求字不写、应邀题字题签不写。常洪如是说,全场无一应对。当听力不好的于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时,乐呵呵地说:“好说,容易,不急,不急啊。”餐桌上还是没有应和。这时,王老师向我示意收场。我上前,大声向于先生做了自我介绍,然后说:“这位同学叫常洪,来自安徽,在宿州师专任教;是我们的大学长。”于先生还是乐呵呵地点头说“知道了”。然后,转过身面对大家,说:“喝酒,喝酒。”主持宴会的王老师,走到先生跟前俯下身子问道:“于先生,您喝点红酒吧?”于先生手一扬,笑道:“嗯——老规矩,要喝就喝白酒,其他的酒不是酒。”说着,站起身,端起杯说:“敬各位啦!”然后率先喝了半杯;全场一派欢乐。
助教班开课了,课表上没有排于先生的课。同学们强烈要求听于先生教诲。教研室主任董老师解释并答复道:“于先生年事已高,业已离休,还肩负着一定量的整理古籍任务;按规定不能给于先生按排常规课程,为了满足同学们要求,请于先生讲十次二十个学时的“说文研究”,剩下的请王复光先生续讲。”董老师叮嘱我:“为确保于先生往返安全,你每次都要接送先生。”所谓接送,就是步行跟随于先生从河大南大门东南角教授楼,到校内十号楼一楼的教研室。从此,每逢于先生上课,我早上七点半,准时到于先生住所。
时年84岁的于先生跟外甥女刘晓敏一起生活。当时天气已冷,先生穿着传统中式便服:筒子式的毛线帽,宽厚的灰色围巾;上身对襟棉袄,外罩蓝色中山装;下穿黑色大裆棉裤,手工棉布鞋。先生的早餐亦非常简单。蜂窝煤火上烤焦的粗粮锅饼,小米汤或豆浆,一个素菜。看衣食,俨然一位农家翁。
上班的路上,我给先生提着极其简单的讲义兜,端着一个保温茶杯走在先生的左边;先生有拐棍,总是掂着不拄,脚步利索;大约一公里的路程,十来分钟就到教研室;安排先生坐在藤椅上,把讲义摆在备课桌上。但,我也深深感觉到,先生说笑着讲完两个学时后,需要用力搀,才能站起来;回去的路上,拄着拐杖,脚步不如上班时的快;半途上,要坐在路边休息十来分钟。
02
引经据典滔无穷
于先生上课前,董老师让我转达同学们,说:“于先生讲课没收留,他会一直说。如果同学们有兴趣,可以提问题的形式,请先生改变话题。”但,课堂上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,很少打断先生的授课。
于先生讲课有两大特点,一是趣,二是笑。他把经、史、子、集融会贯通,旁征博引,信手拈来,就像拉家常一样讲出来。讲汉字起源。先生开宗明义说:结绳记事的历史很短,人们很快发现了结绳记事的弊端。真正的汉字史是从绘画开始的。所以,“六书”之首是“象形”。而且,“六书”的产生是有先后顺序的,也是随着人们认识事物的广泛而增加造字方法。有了象形,表意不够用的时候,“会意”造字法就应运而生了。
先生讲完“六书”造字法之后,阐发己见道:“汉字总数47000多个,常用汉字4000多,搞一般的古籍整理与研究,掌握7000多汉字,就可以借助辞书开展工作了。这么多汉字,用‘六书’分类,大多数是可以辨认的,但许多字,是很难辨明它是用哪一种造字法造出来的。原因是时代久远,我们很难弄清楚造字者本人用意;另一方面,在久远的使用过程中,又逐渐赋予许多新义。所以,我们给汉字下的定义是:汉字是一个在长期使用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庞大而复杂的符号体系。譬如“史”字。是个合体字,一般认为它是“会意”字。可是,在明确“史”字的本意时候,你就会改变看法。就连许慎老先生在《说文解字》(以下简称说文)中也出了自相矛盾的疏漏。《说文》:“史,记事者也。从又,持中,中正也。凡史从属,皆从史。”于先生阐发道:“许叔重下的定义很准确,就是记事的人。应该顺着解释,从人,托着一个记事板,记录皇帝的起居日程。史的本义,就是上古时期的史官。从这个角度讲,史,还是会意字吗?同学们会问,许先生为什么这样解呢?因为,许慎是当时的名儒大家,人赞‘五经无双许叔重’嘛。他解释的是史官记事的原则。所以,才说‘持中,中正也。’这样解,有错吗?当然不错。但是,从词义学的角度看,叔重关联得有点偏远了。”
于先生的讲义都是工笔正楷。但是,讲授时从来不翻看。每次开讲,他总会问:“上次讲到哪儿啦?”得到同学们回答,他说:“嗯,今天讲某某问题。”于是便是两个小时的说说笑笑。而我们却在先生说说笑笑的同时专注而紧张地记录。当同学们回去复习课堂笔记的时候,不约而同地发现,先生课堂上谈笑风生的讲授,却是内容丰富条理清晰逻辑严禁举例典型的学术论著。同学们一致赞颂:“大家就是大家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03
言而有信如日影
转眼到了一九八八年元旦。这一天下午四点多,夕阳格外明亮,照得我们居住的东一斋三楼暖烘烘的。我和常洪正在校对书稿,突然听到一位女生在楼梯口喊话:“谁是古汉语助教班的常洪啊?于先生来找你啦!”我们闻声而出,见一中年女老师搀扶着于先生走到我们的宿舍门口。看到这情景,我们谢了不相识的那位女老师,赶快搀住先生来宿舍,请他坐下。先生还是笑呵呵地说:“没事,我是来还愿的。”说着,从一个布兜里掏出两个大信封来,每个信封上都有名字。
当我们各自打开信封看时,竟是墨香未散的一副长联墨宝。一时间,我和常洪都不知所措,甚至连谢先生的话都说不出来了。于先生却若无其事地说:“你们忙吧,我要回去了。”我们两个,沿着木制的楼梯,因为木梯太窄,只好一人走在前面,一人搀着先生,一步一停地把先生送到东一斋大门口的台阶下,先生执意不让再送,头也不回地拄着拐杖走开了。目送先生拐过弯去,我们回到宿舍。40多岁的常洪端详着墨宝,感激涕零地说:“万万没有想到,一年半以前,我的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,于先生竟然这么当真。真乃‘诚为天之道,君子无戏言’呀!”受他的感染,我也禁不住有些动容。
先生赠给我的长联作品是:“千里归艎山映斜阳天接水,一声长笛雁衡南浦月当楼。”令人钦佩的是,先生饮誉海内外,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学生,先生在作品中称我“同学”;不用“嘱书”而写“补壁”。先生和蔼可亲为人低调的品德可见一斑。在一副作品中,先生连用六枚印章,上联右边三枚均匀散落全副,自上而下内容分别是:民国前十年生、豫滑于氏、安澜八十六以后书;下联三枚在落款的名字以下,内容是:于安澜印、安澜翰墨、金石刻画臣能为。从形式到内容,臻美之至,难以言表。
作者简介
霍清廉,1961年生,杞县人,河大中文系80级学生;河南省劳动模范、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、河南省第九届政协委员、河南省第九届青年联合会常委、河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原党委书记、经济学副教授,退休。该文回忆的是作者1986-9~1988-1在母校读古汉语助教进修班时和于安澜先生交往的“小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