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初次邂逅河大,是很震撼的。
2000年9月,为备战考研,我来河大实地考察,顺带买些复习资料。开封人生地不熟,我背着行囊,投奔在河大的发小S君。在南大门“河南大学”那四个行楷大字下面,我驻足仰视很久。笔势隽健,神采奕奕,和这所学校百年来形成的气韵风度正相契合,自具高格而不落俗套,潇洒疏放而有节制。恢弘壮丽的大礼堂,古朴雅致的博雅楼,敦厚素净的斋房,还有矗立云端隐约可见的铁塔塔尖,校园里氤氲着某种神秘的气息,厚重,沉静,又蕴含着力,这大概就是书卷气。不是钢筋混凝土外加一点仿古涂料就能制造出来,而是真正来自历史的深处,一入其内,心神俱敛,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。这才是我心目中大学应有的模样。
夏末秋初的夜晚,湿热难忍。S君在体育系,宿舍在河大东北角的七号楼,一楼。体育生自然豪放一些,宿舍也不同凡响。一进门,桌子上摊着一个象棋盘,棋子、饭盒、茶杯、啤酒瓶、书本七零八落。宿舍的人颇有默契,都不带钥匙,谁回来都是咣的一脚,踹开门。六张床,只有一张床有蚊帐,大家让我这个远来的怀揣着求学梦的小兄弟睡,我感动得鼻子发酸。窗外即是铁塔公园,站在屋内,可瞥见千年琉璃塔的塔尖,夜晚风起,塔铃叮叮作响,似小雨淋漓。夜半,我被蚊子咬醒,浑身奇痒。打开手机一照,头顶上趴着五六只吃得肚满肠肥的蚊子,撵都撵不走。我很奇怪,蚊子从哪里钻进来的。环顾一圈,发现贴墙的一面蚊帐上至少有七八个破洞,有的干脆张着口,有的还好,用卫生纸团儿塞着。
02
研究生入学报到,我最后一个。推开宿舍门,见东面上铺,一位女性正在整理床铺,床头毕恭毕敬立着一位面目白净,头顶有星星点点白发的中年男人,我大吃一惊,以为走错门。原来男的是老Z,已经35岁,铺床的是他媳妇。我又惊诧又羡慕。
宿舍四人,B君和Z君研究唐诗,L君搞文选,都是做大学问的,我学现当代,最没底气。和他们在一个宿舍,我总觉有压力,读书的狠劲,我学不来,似乎隔着一个李白和海子的距离,太遥远。B君是本地人,不住校,很少露面。老Z是洛阳人,原是机械厂的技术员,但痴迷古典文学,毅然辞职考了研。他谦虚温和,精力旺盛,除去日常读书,早起听英语,下午去体育馆学交谊舞,晚上跟武术系的女老乡学舞剑,节假日从不回家。L是本校学生,受过系统的学术训练,可在宿舍枯坐一天,读竖排繁体的蝇头小字《文选》而不知其累,读到忘我处,手舞足蹈,甚至声泪俱下。这是真正的心无旁骛而神思俱往,读进去了。我很佩服。二人每夜都要看书到深夜,且有沾床即着的功夫,我望尘莫及。
最令我痛苦的是,二人都打呼噜。深夜,鼾声如雷,此起彼伏,声震屋瓦,我苦不堪言,几乎神经衰弱。老Z和我睡对脚,真受不了了,我就狠命蹬一脚床板,他马上哦一声,刷得坐起来,抱歉抱歉,再慢慢倒头睡下。而L在我斜对面,鞭长莫及,实在不胜其扰,我顺手摸起枕头边的书扔过去,啪的一声,鼾声应声而止。以至于每早起来,L把散乱床上的书拿给我,收好,留着晚上备用。
03
研究生与本科生不同,要靠自学,如牛羊由圈养而一变为散养,开始很不好适应。时间大把大把,用叶兆言的话说,多的恨不得当礼物送人,却终日惶惶然,不知如何自处。读书时没有头绪,毫无目标,去一次图书馆,抱回来一大摞,一个月后,再原样不动抱回去。读了这本,想着那本,最后哪一本也没读好。专业课不多,课堂上,老师说的最多的就是从前的学生如何如何读书,现在的学生不如何如何读书,总之是江河日下,一蟹不如一蟹。我们个个芒刺在背,痛下决心,刻苦读书。然而,这种激情持续不了多久,顶多一个礼拜,百无聊赖的虚无感又会卷土重来。
上课在文学院,文学院挨着图书馆。砖木结构的两层红楼,前后被一圈大树包围,桃树、松树、梧桐树、柳树,有的需两人合抱,高可参天,终年绿意掩映,很安静,别是一番天地。楼里全是老式的厚木地板,走起路来咕咚咕咚,此起彼伏,很有年代感。和古人“闲门向山路,深柳读书堂”的趣味,有点像。
我旁听过白本松先生讲周易。白先生是温县人,和我老家沁阳接壤。他烟瘾大,讲课烟不离手,食指中指被烟油染黄,讲到得意处,会呵呵呵,狡黠地一笑。他的温县土话,别人听不懂,我能听懂。别人听他讲“乾三连,坤三断;震仰盂,艮覆碗;离中虚,坎中满;兑上缺,巽下断”的易经玄学,味之津津,我却如堕雾中,听不懂。但我也跟着大家颌首微笑,滥竽充数作会意状。听课作学问如闻二手烟,熏熏也是好的。我还去蹭过佟培基老师的书法史。唐诗教研室很大,除了几架书,就是笔墨纸砚,还有摊开的象棋,没几个学生,加上我,不超过十个人。佟老师身量魁梧,慈眉善目,讲课时常双手叉腰,声音洪亮,条理分明。先生早年参军,当过司机,靠自学成为河大的教授博导,唐诗研究与书法,堪称大家。文学院二楼大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佟老师的横幅篆书大江东去,斩钉截铁,气势不凡。我就是冲着先生的字去的。结课时,获赠一张洒金宣的红色小信笺纸,用钢笔字写的一首唐诗。后来听说佟老师棋艺也甚高,听课时未能与他杀上一盘,引为憾事。那时上课,老师学生围坐一桌,没有PPT,没有投影仪,没有电脑,清一色的藤椅板凳,圆桌会议,来晚的坐后头的长条凳。藤椅也有年头了,扶手磨得油光发亮,靠背还有破洞,上课时稍稍挪挪屁股,嘎嘎吱吱响成一片。
我会写毛笔字,上大学,我负责写学生会的宣传海报,读研究生,又负责写答辩海报。其实很简单,答辩前一天找张红纸,写上题目导师时间地点,贴在门口,纸很红,字很黑,仅此而已。有时还在答辩会场的黑板上写空心字:用抹布蘸水写,再用粉笔勾描,勾勒出毛笔出锋的效果,外实中空,所以叫空心字。就这样写了三年,留下不少张贴一日即撕掉的“墨宝”。
当时学校里到处是海报栏,教学楼前的墙上,电线杆上,垃圾桶上,能贴的地方不能贴的地方,都贴。四六级、寻物启事、雅思托福辅导、租房子、毕业转让,手写的,打印的,即兴的,设计的,你贴罢我贴,里三层外三层,放眼望去,花红柳绿,排山倒海。就像美女脸上抹粉,太厚了也瘆人。还有的很有创意,一张A4纸,横着打上事项,竖着打上十几遍手机号码,剪成一绺一绺,山羊胡子一般,有意者拔一根,自便。海报纵然杂乱,但里面有别样的生活,寻物启示后头,“定谢”几个字突兀而刺眼,跟着好几个斗大的惊叹号,你能看见失主那张焦灼苦闷的面孔。租房告知不紧不慢的叙述和谢绝议价的姿态,透露出房东愿者上钩爱来不来的得意。四六级的速成广告字很小,鬼鬼祟祟,欲言又止。你需要什么,这里应有尽有,各取所需。现在不一样了,信息化时代,网络手机代替了人工手写,一块块雀斑似的海报基本绝迹。过去满墙海报是文化,现在干干净净是文明,但你看不见我,我看不见你,似乎少了点什么。
04
那时候,对学术是敬仰的,对未来是困惑的。同学大致有这样几种,矢志学术,欲登堂入室有所作为;以学历为津梁,为镀金术,为自己谋铁饭碗;还有就是介于两者之间,墙头草,摸着石头过河,走着说着。不管你是哪种,老师只管领你进门,至于能有多大造化,全看自己。二十一世纪初,正是中国社会转型的大转捩点,在种种定与变、善与恶、是与非的时代洪流中,我们像一头头在丛林中迷失的猛兽,左冲右突,头破血流,只知使出莽力而不知路在何方。好在当年研究生还是稀罕物,每次在本科生艳羡的目光下出入研究生楼,总不自觉地腰板挺直,目光平视,颇有傲视群侪的得意。后来随着每年扩招,再到毕业前找工作屡屡碰壁,腰板便不知不觉地塌下去了。
研究生开题前,个个如临大敌,气氛很紧张。晚饭后,临睡前,我经常和隔壁宿舍哥几个谈各自的论文情况,大都等米下锅,一片愁云惨雾。有时候一起吃饭,几杯啤酒下肚,胆子壮起来,曾一半自我安慰一半大义凛然地与诸君共勉:世上大抵无难为之事,只要尽些力,胡乱作将去,总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。后来翻书时,发现明末文人袁宏道竟也说过这样的话,不禁嘚瑟了好一阵子。其实说白了,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,潜台词是,只要不是太不像话,老师会让毕业的。
学生时代是清苦的,但也有以苦为乐的心态和智慧。毛头小伙,血气方刚,吃饱是头等大事。食堂不常去,吃得很多,但油水少不解馋,还不顶饥。我回家次数多,偶尔会带回一点零食,如中秋节月饼,哪怕硬的跟石头一样,拿回来,夜里也会被如狼似虎的兄弟们报销掉。河大南门一字排开的小饭店,各有特色,也不贵,大家总是三两结伴,不论是永红面馆还是霍记米线,一人一碗牛肉面或米线总吃不饱,欠点,再一起要一份鸡蛋炒米,正好!多人组合餐,既省钱又能吃饱。最难忘的,是一个风雪夜,S君刚率队比赛归来,成绩大好,心情也大好,带着几个学生拉我出来宵夜。我们一行在校医院十字路口吃贴炉烧饼夹羊腰,雪大风急,炉火明灭,我们一边跺着脚,搓着手,一边大嚼烧饼羊肉,真乃天下第一乐事!比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,潇洒有余,豪迈亦过之。
2003年非典,学校封闭,我们如困兽一般,出不去,进不来。大家都买方便面,连吃三顿,胃里直泛酸水,每日一到饭点,楼道上冲斥着防腐剂的味儿,个个闻之欲呕。研究生楼西侧是一道薄薄的砖墙,翻过墙就是外环路,几步就是西门外的饭店,平时那里是我们的聚集之地,受到封校影响,一时也很萧条。后来,外头卖饭的从墙上偷偷掏掉两块砖头,凿开一个洞,于是卤面炒米烧饼夹菜之类的吃食,偶尔还有烧鸡,像泉眼一般汩汩地涌进来,大受欢迎,供不应求!古有凿壁偷光,今有穿墙卖饭,吃货的力量超乎想象。可惜好景不长,学校把洞又堵上了。每日傍晚时分,墙外熟悉的冰糖熟梨的叫卖声又一声声传来,大爷的嗓音中气十足,像极了唱戏的拖腔,“冰糖”短促平白,“熟”字拉长,陡然一翻高至八度,气息将尽时,“梨”字徐徐落下,真是千回百转,余音绕梁!直听得口舌着火咽喉冒烟而不可得,那种可听而不可及的痛苦,beyond words!
十几年前,研究生不多,一两届学生一两栋楼就塞下了。研究生楼男女混住,吃饱喝足,百无聊赖,常打着借书或是探讨学术的旗号,去女生宿舍窜窜门,现在看来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。那时候除了上网,没有更多的娱乐,大多数女生,尤其是中文系的女生,除了上课,大多宅在宿舍,过着不论魏晋不知有汉的生活。有次,我找一位古代文学专业的女生借自行车。拿了钥匙下楼,左找不到,右找不到。打电话让她下来,一起扒拉了半天,还是没有。最后,她脸红鼻尖冒汗,不好意思,应该是丢了。
05
河大地处开封,如这座小城一样,不显山不露水,在黄河边扎根,在风沙的磨砺下,河大学生如参天的泡桐一样,自有坚忍不拔的品格。
S君宿舍六人,入学之初,照例要像梁山好汉一样论论出生年月,排排座次。一位信阳的L君,竟与S君同年同月同日生,大喜之下,相逢恨晚,遂为莫逆。L君温和沉静,与一般体育生大相径庭,有兄长之风,大家便推为老大。老大每次开学返校,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还会带半布袋大米。不是那种常见的晶莹剔透米粒饱满的大米,是那种品相不好的糙米。他早上不去食堂,在宿舍里用酒精炉烧稀饭。兄弟几个早上训练,谁回来早,闻见四处飘散的米粥香味,不打招呼,随手从锅里舀一碗喝。老大只是笑笑,喝吧喝吧,有的是。后来有老大同乡看不下去,向他们透露,老大家里很困难,这是人家带的口粮!兄弟们愧疚得很,几天没缓过劲,商量着兑钱请老大吃饭喝酒。饭桌上,兄弟几个轮番劝酒,老大不为所动,坚持不喝。逼的急了,老大一边啃筒子鸡,一边摆手,我不会喝酒,喝多了,这么好的饭菜,吐了多可惜!后来有天晚上,老大突然喝得酩酊大醉,一步三晃地推门进来,倒头上床,吐得一片狼藉。大家追问之下才知道,他丢了100块钱,心里不痛快。哥几个劝他别太在意,不就是100块钱。老大突然坐起,厉声喝道,是啊!你们有钱!我平常和我爹在家扛一袋水泥五毛钱,要扛多少袋水泥才能挣100块钱!大家面面相觑,心如刀扎。
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有志者往往淬沥磨炼,琢为美器。体育系的学生,在大家的惯常印象中近乎蛮勇而远诗书之礼,其实不然。他们孔武有力也心细如针,一腔热血不光挥洒在运动场上,有催人奋进的力量在。后来老大考上广州体院的研究生,在老大的影响下,S君留校,其他几个兄弟也都蓬蓬勃勃,事业有成。老大的故事,听S君讲过多次。酒后微醺,同坐者先以为趣事,禁不住笑出声,后来说着说着,他眼圈充血,嘴角抽搐,端起一大杯,斟满,笑中带泪,一饮而尽。在座无不动容。
三载之中,把臂分袂,跬步之间,远若天涯。在学校的所有苦痛欢欣,现在想来,令人顿生怅惘。同窗共砚的兄弟姐妹们如今天各一方,十几年来,还没有真正聚过一回。有朋多聚散,时光无依凭。的确,如今生活再甜,想起过往的河大三年,总觉没有过够。长安花,何如西门柳,要是能再过一遍该多好。大学校园是与社会接壤的最后一块净土和乐园,特出者如大树参天,鹤立鸡群,多半还是规规矩矩的小树苗,在老师的剪裁和莳养下,慢慢长大成材。
浑灏的黄河水,粗粝的大风沙,宽厚的河大园,给予兄弟们知难而进的勇气和智慧,尽管我们有时候卑微如一棵野草,但也活得坦坦荡荡,自信从容,像个顶天立地的人。
作者:杨波
(现任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)
作者简介
杨波,1979年生,河南沁阳人。河南大学副教授,文学博士,硕士研究生导师,现任河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。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,兼事文学创作,出版有散文集《雪满山》等。